古希臘人的“封建迷信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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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是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,我們一直以來有一種看法,即古希臘人是一個非常理性的民族,一個為知識而知識的民族,甚至為了真理不惜犧牲寶貴生命——就像蘇格拉底那樣。這里存在著很大的誤解。大量事實表明,與其他古代民族相比,希臘人求神問卜或者說“封建迷信”的習慣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法國思想家庫朗熱在《古代城邦》一書中說,斯巴達人“絕對不會在月圓前出征,他們不厭其煩地殺牲祭祀,以觀可否開戰。若出現不祥之兆,會馬上取消制訂完善的計劃”。那么雅典人怎樣呢?雅典在希臘世界中工商業最發達,人們的思想最開明,產生或活躍過很多“哲學家”。可庫朗熱卻說他們“無論在性格和思想方面,都與羅馬人和斯巴達人相去甚遠,但在畏懼諸神方面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不同之處。雅典軍隊在每月初七之前不出戰。每當海軍出征時,他們必要重新給帕拉斯神像貼金”。事實上,整個雅典城遍布廟宇。其中有城邦神祇的神廟,有部落或城區神祇的神廟,還有屬于家庭的神廟。每個家庭都會拜灶神,同時還祭拜其他只屬于自家的神。雅典各類神祇的香火如此旺盛,以至于古典世界的頭號哲學家——非常開明、非常理性的柏拉圖也驕傲地宣稱:要說祭神次數之多、迎神賽會之矚目神圣,當推我們雅典。
對死者,雅典人是要祭祀和崇拜的。他們的每塊田里都有“神圣的墳”。雅典人每年都得向祖先獻上新谷。這是因為凡是古人的定制都是神圣的;記載古禮的書,是不能有背離的。如果祭司在祭祀過程中自以為是,發揮過度,會被處以死刑。讓人無法理解的禮節,被代代遵循并相傳下去而不忙亂。比方說一年中的某一天,雅典人為阿里昂舉行祭祀,只因她死于難產,所以祭拜時人們必須仿效產婦的掙扎和呼號。
雅典人最熱心的宗教,莫過于祖先崇拜和英雄崇拜。希臘人的傳說或神話中,有許多半人半神,他們也被叫作“hero”。在整個希臘世界,有點名堂的部族和家族,祖先一定是神;不僅如此,人是可以變成神的,不是象征意義上的神化,而是實實在在地變成神。某人因他的英勇和機智而打敗了敵人,挽救了城邦,或有人在奧林匹克賽會上得了冠軍,他所在的城邦就會立即宣布他是神!不僅要給他塑一尊大理石像,還要給他提供夠吃一輩子的物質獎勵,如糧食和橄欖油。
除此之外,雅典人在收獲時要祭神,在初雨時要祭神,在初晴時也要祭神;在病愈時要祭神,在饑荒時要祭神,在瘟疫退去時也要祭神。希臘社會還有忌日,在這天,是不可舉行婚禮,或召開會議,或進行審判的,甚至連大家聚在一起制訂計劃也不行。在泛雅典娜節日(雅典娜是許多希臘城邦共同祭拜的神)里,希臘人會抬著蒙面的雅典娜神像巡游,全城公民不分年齡和貴賤都必須從行。
在雅典街頭,隨處能看到巫人、祭司、占卜者和釋夢者。人們相信預象:耳鳴是不祥之兆,必須停下手頭的工作;上船出海前必須占卜問吉兇;結婚前要進行鳥占,即用鳥作犧牲,剖其腹、觀其內臟以問吉兇;舉行公民大會時,如果有人說天上顯示著兇象,人們便會立即散會;祭祀過程中如果有壞消息傳來,必須立即停止儀式,或者放棄已經進行的祭儀,從頭舉行新的儀式。此外,雅典人也相信符咒,一個人生病了,會在頸子上戴護符保佑平安。
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,雅典人在是否出兵遠征西西里島的敘拉古的問題上遲疑不決,猶豫再三,自然又得靠求神問卜來做決定。當時極有影響的“溫和派”代表尼基阿斯在公民大會上發言說,他家的巫人所看到的預象不利征戰。同樣極有影響的“主戰派”代表亞西比德卻說,他家的巫人看到的預象卻是利戰的。雅典民眾無所適從。這時,忽然有人從埃及來了(在古代地中海西亞世界,埃及長期以來是文化最發達之地,希臘文化從埃及文化借鑒頗多),說他們請示過那時在雅典已有不少人信仰的埃及太陽神阿蒙,阿蒙神曰“雅典人將克敘拉古人”。于是公民又情緒高漲,立即重新投票,決定開戰。尼基阿斯雖不同意這一決定,卻得遵守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,甚至不得不率領遠征艦隊前往西西里。
在希臘軍隊中,照例養著大量巫人、占人和照看犧牲的人。為什么還有照看犧牲的人呢?在一場戰事的每個環節,都必須求神問卜,而求神問卜就必須使用犧牲。盡管阿蒙神喻為吉兆,虔誠的尼基阿斯卻說他對遠征軍的前景不抱希望。在他看來,這么多災異難道不預示著失敗——有烏鴉弄壞了一座帕拉斯神像;有人在祭壇上受傷了;出發那天又恰恰是忌日。后來,雅典人果然久攻敘拉古不克,再后來戰局被敘拉古人反轉,雅典人遭受了嚴重傷亡,不得不撤軍。準備撤退時,海面尚未被敘拉古人封鎖。但這時恰恰發生了月蝕,尼基阿斯又急忙問隨軍卜人,卜人說預象不吉,二十七天之后才宜撤軍。于是,尼基阿斯按兵不動,每日殺牲祭神以平神怒。最后結局如何?雅典人全軍覆沒。五六千名雅典遠征軍被俘虜,其中三千多人被立即處死,剩下的人被關在一個不透氣的采石坑里,只給極少量的水和食物,最后大多數人被虐待至死。為了防止雅典人東山再起,敘拉古人把雅典遠征軍統帥尼基阿斯和德莫斯蒂尼立即處死。自此,雅典元氣大傷,其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敗局已定,喪失了在愛琴海地區的霸權地位,盡管此后又有過一定程度的復蘇。
事實上,古希臘文明的精神水平受制于經濟社會發展水平,古希臘人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理性,甚至可以說很迷信。即便在被很多人視為高度理性的希臘“哲學”中,也不難發現大量“怪力亂神”的東西。希臘哲學研究者應知道,柏拉圖著述中一方面有大量可稱為“哲學”的東西,另一方面卻又非常神秘主義,有大量可視為神學的東西。他的老師蘇格拉底更是如此。在柏拉圖的許多對話中,蘇格拉底總是宣稱心中有個神靈在不斷跟他對話,不斷向他發出指令,他完全是聽從這個神靈的。更何況他開口宙斯,閉口阿波羅,這神那神的,很像是一個神學家。